(聲明:刊用《中國新聞周刊》稿件務經書面授權。)
  文/徐慶全
  陳徒手的《故國人民有所思》終於出版了。用“終於”這個詞,是因為從我知道他要寫這本書開始,已經10年了。
  從2000年至今,陳徒手就成了位於北京城南蒲黃榆的北京市檔案館的常客。從他居住的三里河到城南的蒲黃榆,距離不近,但每周他都至少來這裡兩次。一般早上九點到館,開始手抄檔案,中午扒幾口盒飯,在休息區的沙發上眯一小會,下午抄到四點半,閉館回家,一天能抄八九千字。他堅持不懈地抄了十幾年檔案,其中1949年以來知識分子在歷次運動中的行狀與命運,是他關註的重點。十幾年下來,他所抄錄的檔案有好幾百萬字。
  在這個過程中,我早上步行上班的途中,總會遇到他在晨練。這個一向沉默寡言的人,卻有些喋喋不休,站在馬路邊上跟我說上一番他在檔案中看到的一些“新鮮事”。
  “哎,有些事很有意思”,在這個慣常的用語後,他會告訴我,1954年批判俞平伯的《紅樓夢研究》時,俞平伯並不服氣:“他們原來要搞我,搞吧。我不再寫文章總行”,“他們說我唯心,我看曹雪芹就是唯心,曹雪芹不比我俞平伯更反封建”。說到當年的北京大學校長馬寅初,他說,馬寅初為何辭去北京大學校長的職務?很可能跟一封匿名信有關。1954年11月,馬寅初收到一封匿名信,校黨委分析說,這可能是恐嚇馬寅初,讓他辭職。說到當年的北京師範大學校長陳垣,他說,當年陳垣常常和別人說到一句話:毛主席還讓我帶徒弟呢。可是,很多人都覺得這像是“段子”,因為官方既不承認,也不否認……諸如此類的歷史細節,是從宏大歷史敘事中讀不到的,我常常被引人入勝地忽然想起該上班了;而陳徒手呢,那張不苟言笑的臉也會露出有限度的笑容。
  然後,陳徒手就說,他要寫文章來敘述這些歷史細節;然後,我就等。一直等到2010年,才陸續讀到他寫俞平伯的“1954年的抵制和轉彎”,寫馬寅初“在北大的苦澀舊事”,寫周培源的“堅辭背後的酸辛訴說”等等;再然後,等來了這本《故國人民有所思——1949年後知識分子思想改造側影》,又讀到了王瑤、傅鷹、賀麟、湯用彤、馮友蘭、馮定和蔡旭等著名知識分子遭遇歷史或者被歷史裹挾的細節。
  活在歷史細節中的陳徒手,特別善於捕捉歷史細節。用他自己的話說是“貼著材料寫”。材料來自於沒有感情色彩的檔案,他的行文風格也儘量與檔案的文字風格保持協調,不但沒有任何花哨,反而力求一種拙樸。這種敘事風格一點也不妨礙閱讀,反而會讓你讀著很舒服。他描述馬寅初和陳垣兩位當校長的人,沒掌握任何實權,苦哈哈地供著牌位,心裡很難受,他們都七八十歲,都到生命的晚年了,很不開心,但是也默然接受這種事實。讀者讀到這裡,當然也不開心;他描述馮友蘭,折騰一輩子,起起伏伏,想迎合上面,想做點事,但總是在錯誤的地方覺得自己在做正確的事,所以一輩子沒有擺脫鬱悶——讀者當然也跟著鬱悶。他寫到,這些大知識分子在運動當中對那些中共從延安帶來的政治術語——什麼“脫褲子”,什麼“割尾巴”——的隔膜,常常讓讀者都不好意思。我就常常想,這些語意上充滿著隱私,再稍稍地引申一下就有曖昧意味的詞彙,堂而皇之地寫在中央文件中總有些滑稽色彩。
  遠離宏大敘事,“貼著材料寫”,可以說是“陳徒手體”。從十多年前那本《人有病,天知否》,到這本《故國人民有所思》,都是一樣的歷史細節,一樣的文體。 ★  (原標題:評《故國人民有所思》:活在歷史細節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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